第49章 魁(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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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椿茫然的回过头去,她想看看此刻在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是,不是。
  在她背后给她搓洗头发的,不是一个穿着雪白衬衫男人,而是一个细长眼睛白面皮的小姑娘。
  龙椿歪着脑袋,只问:“姐姐......你是谁?”
  小姑娘一愣,不知眼前这个四肢修长的成年女子,为何会管自己叫姐姐。
  她才刚从那淫窟似得军营里出来,心里还有不少的胆怯后怕,连说话也是颤颤巍巍的。
  她抖着手:“我......我叫杨娟......我......我应当是没有你的大的,小姐”
  小姐?
  龙椿对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又被热水冲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心里似有千头万绪,可再细想,又成一片模糊了。
  龙椿睡着了,睡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
  在梦里,她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他给她擦身子,吹头发,又将她抱上一张暄软暖和的被卧里,说道。
  “好好睡吧,小侄女儿”
  梦中的龙椿皱了眉头。
  她仍是觉得不对。
  给她擦身体的男人,好像不该是这个声音。
  他该再柔情一点才对。
  ......
  热河的气候很不好,一到夏日里,倘或有雨水还好,要是没有雨水,那就只剩无边无际的干热。
  而眼下正值八月中,这份干热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天上的太阳发起威来,简直要把全县的绿树叶都烤干。
  龙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手脚上的石膏都拆了,只是每天还得喝一碗中药。
  因为关阳林带来的军医说她气血大亏,要慢慢用阿胶党参进补。
  这天正午,蝉鸣如沸。
  龙椿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露膀子的绸褂子,下身则穿着一条同色的七分裤。
  她端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关阳林听过雨的廊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手上讲梁山好汉的小人书。
  不多时,书中激烈的打斗把她看热了。
  细密而晶莹的汗珠顺着她乌黑的鬓角流下来一滴。
  她难受的揩了一把自己的鬓角,觉得十分黏腻,于是便丢开小人书,起身往前院儿去洗脸。
  关阳林的翻版小王府里有好几口井。
  龙椿想用凉水洗脸,就得先从井里打凉水。
  中午一点多,太阳正毒的时候。
  府里的主人,下人基本躲进了凉房里睡觉,前厅后院儿一个人也没有。
  龙椿顶着大太阳走到前院的水井前,而后又把水桶栓在了井索上。
  可就在她想要把水桶放到井里去的时候,她却猛然尖叫了一声,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
  “啊!”
  龙椿被吓的跌坐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般的煞白了脸。
  她的汗水来不及洗去,就更汹涌了起来。
  恰逢此时,关阳林的福特车停在了大院儿门口。
  他听见了院中的尖叫,也辨别出了那是龙椿的声音。
  关阳林快步进了大院儿,一路向着龙椿跑去。
  见龙椿跌坐在地上后,他又一把将人抱起来,哄孩子似得问。
  “怎么了?腿又疼了?”
  龙椿真的吓坏了,她死死搂住关阳林的脖子,婴儿似得团在关阳林怀里。
  她眼睛蓄满了湿热的泪花,一边颤抖一边不由自主的说道。
  “放贷的!放贷的!放贷的从井里爬出来了!”
  关阳林不解,他抱着龙椿直起腰,刚预备往井边走两步去看个究竟。
  龙椿见状便更疯狂的挣扎尖叫起来。
  “不要!不要过去!我害怕!我害怕!!”
  关阳林不知道龙椿这是怎么了,可他却知道,龙椿如今的心智只有十三四岁。
  他抱着她停下脚步,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龙椿被吓出热汗的额头,以做安抚。
  “好了好了,不害怕,小李!进来!”
  勤务兵小李原本还在院外的车上搬东西。
  一听见关阳林招呼他后,他就一溜烟儿的跑了进来,满头汗水的问。
  “军座怎么了?”
  关阳林一边抱着龙椿往后院儿小厢房走,一边道:“去带两个人进来把这口井填了,井口也推平”
  小李不明所以,但还是尽职尽责的道:“是!军座!”
  关阳林将龙椿抱回后院后,又伸手进她后背上摸了一把。
  不摸不要紧,这一摸,关阳林才知道龙椿到底受了多大的惊吓。
  龙椿背后湿的像是过了水一般,两条胳膊上也全是连片的鸡皮。
  关阳林将龙椿放在小板凳上,又蹲下身子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龙椿怔怔的低了头,她皱着眉心,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
  可最后她却发现,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的心跳和尖叫,以及一切恐惧都像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般!
  至于她喊出的那句“放贷的”,竟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龙椿痛苦又迷茫的看向关阳林,她想说出些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关阳林看着这样的龙椿,心里竟起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在龙椿养伤的这两个月里,他日日和她吃饭,喝茶,聊闲话。
  他将她当做一个能够逗乐的小玩具,但凡有闲暇就要招来她做陪。
  小龙椿也的确是有趣,她会在他抽烟的时候给他点烟,又颇贴心的拍拍他的肩。
  说:“少抽一点吧,叔叔,万一哪天你的仇家来了,往你的烟卷儿里塞炮仗怎么办?”
  他笑起来,一捏龙椿的耳朵,同小孩子说悄悄话般道:“那就我把人抓住,再把炮仗塞他肚脐眼儿里”
  龙椿闻言哈哈大笑:“叔叔你怎么总是知道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
  关阳林笑着:“这才哪到哪儿,以前老王府里折磨人的物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彼时两人坐在一张烟榻上。
  关阳林仰躺着靠着炕桌,嘴里叼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手里还盘着一串黄杨木跳翡翠的念珠。
  龙椿则坐在炕桌的另一边,笑眯眯的低着头,玩炕桌上的羊骨头。
  这套羊骨头是关阳林特意托人给她从天津找来的。
  每块骨头上都用螺钿当色块,镶凿了石头记里的美人图,很是精美。
  自龙椿来后,几乎每一天,他们两人都会坐在这张烟榻上消遣闲谈。
  既像是老友一对,又像是知音一双。
  他们一天一天相处相伴,一天一天了解彼此。
  关阳林的寂寞孤单,就这样被消解开来。
  而龙椿那些隐秘的缺失,也得到了微妙的填补。
  回到此刻,关阳林伸手摸上龙椿哭花了的小脸,轻声问。
  “吓坏了,是不是?”
  龙椿噙着眼泪点头。
  她是委屈的,害怕的,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和心脏都被罩上了一层雨布。
  雨布中满是浓密粘稠的白雾,叫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倘若有朝一日天气不好起了微风,吹起了这雨布的一角。
  她就会像今天一样,结结实实的受上一场惊吓。
  这可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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