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真实的模样

  一切尘埃落定，梦家上空漂浮的血腥味也逐渐散去。
  跟随秦一瑶的余党基本清理干净，零星留下的一些余孽也在追查中了。
  梦一泉再次来到地牢。
  他和秦一瑶也需要一个了结。
  灰暗的地牢中，秦一瑶已经冷静下来。
  得知结局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无神的望着天花板。
  黑发凌乱的贴在脸上，衬着白的发光的手脚，女孩犹如一个被抛弃的人偶，看起来完全没了生机。
  她的意志即将消散。
  身体偶尔抽搐几下，化为不协调的机器零件，吱吱作响。
  “更换身体所带来的排斥后遗症会很痛苦的。”
  梦一泉眼中的冰冷微微融化几分。
  他唤她：
  “......一瑶。”
  秦一瑶的眼睛颤了颤，眼珠机械的转向这边，似是看着梦一泉，却又是那样的轻忽。
  这个语气，像是在叫过去的她。
  何必呢。
  事到如今，又何必这样待她呢？
  “一切都结束了。”
  “玛姬书房给了我权限，要执行对你的处置了。”
  梦一泉的右手微微亮起一团蓝光。
  秦一瑶觉得身体的疼痛散去几分，瞬间轻松了不少。
  呵......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
  梦一泉道：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片刻后，秦一瑶微微张了张嘴：
  “杀了我。”
  梦一泉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秦一瑶缓缓勾起一个淡笑。
  “我说，杀了我。”
  她看似在笑，却没有任何真实的情绪。
  “我的家人死了，跟随我的伙伴也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
  “算我最后一次求你......杀了我吧。”
  梦一泉却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
  被这句话刺激到，秦一瑶浑身一颤。
  她的声音更加干涩。
  “是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为何在之前，单单留下了我一命？”
  她注意到了，梦一泉是有意让她活着的。
  作为秦家当家，自己本该是第一个被杀的人。没想到她平安无事的逃了出来，之后也再没有人追杀她。
  梦一泉到底想做什么？
  “告诉我实话吧。”
  “你以为......我认识你多久了？”
  她语气里竟有几分单薄的祈求。
  那么多年的流浪和痛苦，复仇的火焰时刻烧灼全身。无数回忆染上血色，化为每日每夜惊醒她的鞭笞。
  秦一瑶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甚至连东西都吃不下。
  所有的食物都是死去的血肉，再也不能被消化。
  但是，可以见到梦一泉。
  一切顺利的话，不仅能报仇，还可以见到那个她一直思念的人。
  这件事所带来的期待越发刻骨，逐渐成为了心底一道坚固的支柱，支撑着她不会崩溃，支撑着她在这条路上踉跄迈步。
  复仇的人是秦家当家，她必须尽到责任。
  因为梦一泉，她才还能记得自己是“秦一瑶”。是那个聪慧美丽、曾经有过那么愉快的时光的幸福女孩。
  如今，即使已经分开多年，她也依旧了解梦一泉。
  她知道他隐瞒了什么。
  秦一瑶多么会察言观色啊。
  她怎会没有发现梦一泉执着的眼神？
  怎会没有注意到他在激怒她、刺激她？
  她输得一败涂地，最后的最后，只想要听到他的真话。
  梦一泉蹲下身子，视线和她齐平。
  “只有我们俩了。”
  他的冰冷逐渐融解，五官轮廓仿佛都柔和了几分。就像回到了那遥远的彼时，他在秦一瑶面前那般放松。
  不比其他人，梦一泉只会告诉秦一瑶这些心底的真话。
  “我告诉你一切。”
  秦家的确是当年考题中被指定的目标，梦一泉不得不做。根据当时的规则，即使他不做，其他人也有资格交换课题，或是代为执行。
  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凶恶残忍。
  梦一泉宁愿自己去做这个恶人。
  有他在，至少能保下秦一瑶，保下那个和他势均力敌、互为知己的......他唯一认可的存在。
  那样珍贵的人，不该就此泯灭。
  于是，梦一泉悄悄做好安排，用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换来了秦一瑶的苟活。
  “不、不止如此吧。”
  秦一瑶问他：
  “你是不是......很讨厌秦家？”
  即使要清除秦家，也不至于连秦家的猫猫狗狗、花草树木也一并毁掉。
  秦一瑶永远记得那个血色地狱。
  除了血，什么都不剩。
  她感觉到了对方扭曲的恨意。
  “也许是吧。”
  梦一泉凉薄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不该是秦家的女儿，是秦家耽误了你。”
  秦一瑶不懂。
  “什么？”
  梦一泉闭了闭眼，道：
  “在我进入玛姬书房之后，我才知道，当年你也是预备班的候选之一。”
  “但因为秦家会是日后要整顿的目标，所以你被剔除了。”
  看到名单的时候，梦一泉是多么喜悦，又是多么痛恨啊。
  “你是我唯一认可的人，你明明应该和我一起站在世界的顶端。”
  “可为什么——”
  她没有出现？
  空旷的书房中，唯有他一人。
  看着秦一瑶的眼神微带热度，梦一泉的话语中透出压抑已久的欲望。
  “不管是在书房，还是在预备班。”
  “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你在我身旁，就好了。”
  当结束了噩梦一般的考核、真正进入书房后，那种只有顶端之人才能感觉到的虚无与寒冷，让梦一泉虽然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也越发思念秦一瑶。
  他在书房的生活和了解到的秘密，让他逐渐丢掉了人性。
  啊，自己可能真的成了秦一瑶说过的机器人。
  太冷了。
  世界扩大之后，自身的存在也越发渺小。
  一切都变得好远好远。
  伸手也够不到，甚至再也看不见了。
  ……要是她在就好了。
  再无人能够和他互相理解、互相吵架、互相珍惜，互相使对方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梦一泉这才恍然。
  原来，他不仅是因为可惜、因为当年的情谊才留下了秦一瑶一命。
  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珍惜她，更爱重她，更思念她那双燃烧的双眼、和其中传达的情绪。
  即使秦家不复，秦一瑶就此隐匿于人世间，即使再见之时，立场会天翻地覆——
  他也无比希望、能再见到她。
  所以，在决定接受这个课题之时，梦一泉就做好了准备。
  他知道秦一瑶有朝一日会来复仇。
  于是，他做好安排，放任她行动。同时，刺激梦家那些顽固的钉子，让他们变本加厉，以此惹怒反对势力。
  而命运的齿轮，也如他所想那般运作着，一直到了现在。
  秦一瑶无力的笑了。
  她得到了最后的真相。
  即使这个答案，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梦一泉的确是主使，即使有各种无可奈何，秦家人也是死在他的计谋之下，她该恨他。
  但是，她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感情。
  梦一泉也珍视她，思念她，渴求着她。
  经过那么久的时间，还以为梦一泉早就遗忘了自己这个人。
  毕竟，那可是梦一泉啊。
  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关心，只做“必要之事”的梦一泉啊。
  他竟然和她一样，如此期盼相见，甚至为此花费了那么多心思……
  秦一瑶却无法心生任何喜悦。
  她轻声道：
  “你变强了，变得比以前更聪明，更厉害了。”
  “这是因为玛姬书房吗？”
  梦一泉没有说话。
  秦一瑶面色凄然，感慨道：
  “当年没有找到的答案，竟然是玛姬书房告诉我了。”
  没有揭晓的梦一泉的面具，如今终于明了。
  “你不是隐士，你是怪物。”
  “你习惯用睥睨众生的眼光去看待世界，所有人事物在你眼中只是一个零件，一个棋子。”
  梦一泉的面具之下，就是一个如此自私狠毒，将他人视为蝼蚁的怪物。
  即使重视梦家，也可以随时取用，以至于让家族出头顶罪、遭受怨恨。
  即使珍视她，也可以面不改色的夺走她的一切，算计她，让她遍体鳞伤，崩碎成灰。
  以前不曾暴露，但在玛姬书房获得的权力和地位，勾出了他的本质。
  哈哈。
  捂住胸口，秦一瑶嘴角扬起嘲讽似的弧度。
  难怪会和她那般合拍。
  难怪会待她如此特别！
  秦家做过多少坏事，秦一瑶不是不清楚。为了利益，她还在放大、加深那些邪恶。
  没有人能将秦家拉出泥沼，也没有人能停止这份堕落。
  打从骨子里，自己就是个嗜血又残暴的魔女啊。
  从她遇见白敷，从她不择手段的解决亲人、处理叛徒开始，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能接受“秦一瑶”这种异常的存在的，可不只有梦一泉这样的怪物吗？
  秦一瑶笑着笑着，咳嗽起来，但又止不住继续笑。
  笑的嘴里满是血腥味，她也停不下来。
  更换身体要付出代价，如今，只是一些利息罢了。
  她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长时间的操劳，沉重的精神压力，加之患有厌食症，几乎不吃不喝，她早已到了熄灭之时。
  也许冥冥之中，秦一瑶是知道自己会输的。
  既然梦一泉回归梦家，就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怪盗胡作非为。
  玛姬书房的力量又是何其强大，时机和准备也算不上最好。
  但是，她真的等不起了。
  要是真的死去，即使有手下继承她的意志，她也再也不会见到梦一泉......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双眼，注视期盼已久的思念成真。
  终究还是——
  意识开始飘忽，秦一瑶干涸的眼角竟有些濡湿。
  啊，到时间了……
  梦一泉打开牢房，走到她身边。
  “一瑶。”
  蹲下身子，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我想好了。”
  梦一泉的神情竟有些少年般的纯真，似是回到了当年那节军事课，那个黑衣飞扬，最为洒脱真挚的模样。
  “如果你赢了，就证明我选择玛姬书房是错误的，我会偿还一切。”
  “秦家也好，什么都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
  “但如果你输了，作为给我的奖励，我会把你留在身边，让你一直一直陪着我。”
  “这样，我在书房的日子，就会变得有趣一点了吧。”
  “这样，你就可以和我一起俯瞰世界了吧。”
  梦一泉微微一笑。
  这可能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笑的如此真心。
  “你当年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就由我补偿给你。”
  一贯冰冷的指尖因为少女的肌肤，染上了淡淡的温度。
  啊。
  真的等了好久。
  终于能够把这份让人心颤的暖意取回了。
  看着女孩的眼睛渐渐灰败，梦一泉轻声道：
  “一瑶，你不会死的。”
  “你会用另一种形态，和我一起活下去。”
  手心升起白光。
  一片朦胧间，秦一瑶听到了梦一泉温柔缱绻的耳语。
  她甚至感觉这白雪般的吐息中，藏着几分扭曲、却无比真实的爱意。
  “进入玛姬书房后，我的弱化能力成为了‘审判’。可以强行中断、扭曲任何摩耳甫斯的能力。”
  “你的能力则是变形。”
  “你说，这是不是很巧？”
  这就是两人的命运，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白光晃晃悠悠的来到秦一瑶身前，将她包裹。
  秦一瑶闭上了眼睛。
  在柔软的被褥般的触感中，无数回忆流过她的身边。
  被欺负的时候，斩断亲缘的时候。
  作为秦家明珠的时候，成为一家之主的时候。
  失去一切的时候，改头换面的时候。
  以及......那段与梦一泉相伴的、最愉快的时候。
  作为秦家当家，她没能复仇，没能安抚所有逝去的家人。
  作为司丽尔首领，她判断失误，辜负了所有追随她的手下。
  只怪她和梦一泉在那场宴会相遇。
  只怪她成为了怪物唯一的朋友和对手。
  更怪他们动心，生出感情，沉沦在了和彼此的共舞之中。
  怪物的爪子终究会伤害她，身上的毒更会侵蚀她的身心。
  如今舞毕，她迎来了终局。
  怪物更胜一筹，要将她吃掉。
  真累啊。
  明明只是短短的二十余年，回想起来，竟过的这般漫长。
  如果不曾反抗过兄长，只是做一颗不用思考的棋子的话，如果白敷还在，能够拉着她的手引领她前进的话......是不是，就会更轻松一些呢？
  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因为，指引未来方向的，是这颗活着的、有喜怒哀乐，颠痴爱恨的心啊......
  秦一瑶在梦一泉的掌心中融化。
  “啾啾！”
  伴随着轻灵的叫声，一只通体翠蓝色，有着长长尾羽的鸟儿停在了梦一泉肩上。
  它细小的右脚上绑着一个同色的创口贴。
  时隔多年，纵是物是人非，珠玉颂声，殊途再相遇。属于两人的漫长游戏，终于在此画上了句号。
  他们都得到了游戏最大的奖品，见证了对方灵魂之下的秘密。
  从此以后，谁也不需要再在对方面前遮掩什么了。
  碧海鸟快活的叫着，嗓音如铃。
  如侍女的祝福，秦一瑶终于得到了一个家。得到了能理解她，会永远陪伴她的家人。
  她再也不会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