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黄泉 （上）

  怎么会想到这些？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居然再次跳动了起来，那感觉真的很新奇，好像是恋爱。难道真是死了的自己才有情感？若真如此，真是天意弄人。
  他一脸苦笑，第一次做这种表情，很自然，无需刻意。
  他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死了就是死了，这世间再无琴叶，这辈子的缘分已经断了，不会再见了。
  他亲手斩断的。
  明明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大家都会获得幸福，为什么总会觉得琴叶从未幸福过呢？为什么会觉得遗憾？为什么这么在意？
  这太矛盾了，不像他。他总是很冷静，从不犯错，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
  为什么会惋惜？
  童磨呆呆地望着上方，在人间时，那里是天空的方向。
  以前，他从来不会看天。只会向下看，睥睨众生。
  果然还是应该骗她一辈子，照顾她平安到终老，以人类的身份无知无觉地傻傻的笑着，快乐地唱着歌，继续做一个迟钝又笨笨的女孩，这样才是最幸福的结局吧！
  如果，如果那天，她不曾发现自己吃人！
  如果，如果那天，他们之间没有产生那不可修复的裂痕。
  如果......
  真可笑啊！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这到底是哪里？难道天国和地狱不是杜撰，而是真实存在的？
  路过那池枯荷，前面是无尽的黑暗。
  他想再回头看看那片枯萎的荷花时，那里却是一片虚空黑暗。
  传说人死后，会经过三涂川，那里遍布红色的彼岸花，象征着阴阳两隔。
  怎样都无所谓了，人间毫无留恋与期待，他赐予信徒死亡，同时自己当然不畏惧死亡啊！
  甚至说，他更期待死亡！
  只是刚才心脏的跳动，让他有些在意。
  难道是死后才会有感情这种东西吗？
  若真如此，造物主也太罪恶了。
  这世间，果真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虚无的人生！连他自己都不禁感慨万分。
  走马灯什么的，都没有呢？
  他明明记忆很好，有些人却记不起来！有些人却很清楚。
  “那是心动的感觉吗？”他还在执着刚才的心跳。
  “谁知道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吧！”熟悉而轻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是十几年前他喜欢的声音。
  蓦然回首，宿命般地重逢。
  她一袭绿衣，碧色清眸，墨发及腰，婷婷袅袅，面无悲喜，白颈处有一条红色的线。
  “琴叶！”没有任何表情，他已经死了，无需伪装，只是简单地叫着一个认识的人的名字那样。
  她还是面无表情，不再是记忆中总是温柔地笑着的模样。
  他苦笑一声，低喃道：“对！是这样！你应该恨我的！”
  “你想听什么？”冷静的声音像这脚下平静无波的水面。
  “我想看到以前的你！”
  脑海中记忆深刻的你，无数次回想过的你！温柔缱绻，微笑唱歌的你！
  琴叶没有回答他，怔怔对视着。
  此间世界，只此二人。
  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沉默。
  她终于笑了，浅笑嫣然，温柔和煦，一如初见。
  连他自己都震惊了，忙伸出一只手，问：“琴叶~你不恨我吗？为什么还能平静地笑出来？”
  “如果伊之助死了，我会恨你的！还好，他没死！健康平安长大了！我很欣慰。”
  “但是......”童磨想说什么，可是他无从辩白。
  琴叶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很想你！”在无数的日夜里，他终于弄明白了，这种在意他人的情感叫做想念，叫做思念。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情感，哪知早就真情流露过。
  “这句话，您对很多人都说过！”浅浅的笑说着没有任何温度的话。
  童磨摇摇头，表情有些苦涩，“你到头来，宁愿死都不相信我！”
  不信我不会伤害你和孩子，不信我说想念，我的每一句话，你都不信了。
  他以为这世上有一个人会对他是纯粹干净的情感！直到他看到她把自己最珍贵的孩子扔下悬崖，直到她最后一刻欺骗自己选择自戕！
  他才明白，原来如此，她不信他！
  宁死不信！
  “不！你错了，我一直都很相信你！正因为相信，所以，会失望、绝望、痛苦！”
  “这些普通的感情，你都无法理解吧！”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人世的时候给予陪伴关心与爱，小心处理他的情感，试图让他了解那些最朴素最自然的情感， 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甚至爱情......
  最后那一刻，她知道他不会杀她。
  但是他那惊天的言论让她恐惧，她知道，他会一直在那条没有希望的路上走下去了。
  他彻底疯了！
  彻底沦为毫无情感常伦的恶鬼！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他，和身为人类却对鬼持有情感的自己。
  “真是讽刺呢！生前毫无情感的你，死后却获得情感！由死而生，这也算是获得新生了吧！恭喜！你达成所求了！”
  毫无神情的脸上，淡淡地说着童磨自己都没发觉的事实。
  他确实死后获得了生前追求的情感。
  他误把心跳当成恋爱的感觉。
  原来，那是内心的触动啊！
  原来，他早就体会过真情实感！
  原来，他是心向光明美好的！
  原来，他还没有完全坏掉。
  什么时候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开始沉沦的呢？
  大概，是在每日每夜无数的哀怨哭诉求助中开始封闭起来的吧！把小小的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无视他的哭泣悲伤和绝望，扮演着被推上祭坛的角色。
  厌恶、冷漠、鄙夷、无情占据了所有，将他一点点吞噬。
  他已经在恶臭的沼泽里沉溺很久了，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手，他们不停地在埋葬他的上方倾倒垃圾，越积越深，喘不上气，也许，他早就死了，活着的不过是行尸走肉的躯体。
  烟酒已经麻痹不了自己了，他已经变成了麻木的人偶，他开始像他厌恶的父亲那样在女人堆里寻欢作乐，他明明在笑，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天，鬼之始祖降临了。
  他向自己伸出了恶鬼的手，二十载的时光里，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竟然是恶鬼！
  太讽刺了！
  这个世界本身就很讽刺不是吗？
  充满了谎言、欺骗、伪善、贪婪、色欲、愤怒、仇恨、嫉妒、邪恶、暴力、悲观、绝望、报复、愚昧、迷信......
  这本身，不讽刺吗？
  他向鬼低下了睥睨众生的头颅，那天，他死了，他生了。
  由死向生，即死即生。
  跨越黄泉，他成了超脱生死的某种生物。
  作为鬼而生，他却活的更像一个人了！
  人们叫他恶鬼，因为他要以人为食。
  人们供奉信仰的神之子，其实是吃教徒的食人鬼，讽刺吧？愚昧吧？
  白天做神，夜晚化鬼。一步人间，一步地狱。
  他找到了新的消遣，游戏人间。
  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又像个一无所有的疯魔。
  情感的世界一片空白，无论是人生，还是鬼生，他的世界仍是一片荒凉虚无。
  漫长的时光里，游戏人间，静如死水的生命里，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和欢愉。
  从恶臭的沼泽中拔出来，又沉入另一片深渊，一无所求的他静静地沉溺着，遵循着鬼的本能，堕落、沉沦......
  他本以为会一直这样沉沦到世界的尽头，一抹绿色闯入他灰白色的世界。
  绿色，充满生机和希望的颜色！
  那双世人膜拜顶礼视为神迹的虹眸，其实根本看不见这个世界的颜色，你看！多讽刺啊！
  她是迷路的羔羊，闯入恶鬼的巢穴。
  她带着为数不多的光，投射到他的脚下，那小小的黑黑的房间开始亮了。
  她跪在他面前，把他当人，是人！
  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人！
  无数的瞬间，他想成为庇护她的神！
  他想留她她寿终正寝，白发苍苍。
  原来，那种情感，人类叫它，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原来，那叫守护。
  原来，他想陪她走完这一生。
  只是，他不知道。当时，他不知道。
  想守护的手长满利刃，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想触摸那抹清澈纯净，终因手上的鲜血，污染了整片碧波。
  又是，暗无天日，无尽沉沦。
  他原来渴望光和热，可是却亲手将它湮灭。
  渴望索求的，得而不自知，然后亲手毁掉。太讽刺了！太讽刺了！
  一切，回到原点！
  现在，来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