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御花园宴饮（下）

  他本是泥胎木偶，寸心不动。
  可如今却成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我原本也不曾执着。你们东土有句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西梁也有句话，叫鲜花远比蝴蝶多。
  “今日太尉来见寡人，她反复询问寡人，日后你若从了别人，我会不会后悔。
  “我以为我不会。
  “可方才见你被太尉困在御花园中，寡人是当真后怕。
  “你就不怕吗？难道也不后悔昨日没有答应朕？”
  唐僧诚实道：
  “害怕，但不后悔。”
  他的确不后悔。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原来可以后悔。
  国王叹了口气，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
  苦啊！
  唐僧正色道：“陛下，时间不早了。贫僧这就为陛下介绍大唐风土吧。”
  国王上下打量了唐僧一眼，见他双目微合微垂，握着纸张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她点了点头：“也好，你说吧。”
  唐僧便将奏疏呈了上去，用娓娓动人的声音开了口：“大唐地处南赡部州，号中华上国……”
  唐僧准备得十分充分，他自己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
  半个时辰说下来，连个磕绊也不打。
  全程引经据典，妙语连珠。
  国王身为一国之君，自幼也是博览群书，才思敏捷。
  唐僧谈论东土风物，国王总有鞭辟入里的独到见解。
  国王分享西梁趣闻，唐僧亦能舌灿莲花般接下话题。
  一番谈笑之下，国王对唐僧的欣赏，就不仅仅止于那英俊的面庞了。
  唐僧说完最后一个部分，国王忍不住轻轻拍手道：
  “没想到玉帝哥哥身为男子，才学竟不下我国中女子，当真让寡人刮目相看。难怪你能得唐王看重，跟着朱长老长途跋涉，往西天取经呢。”
  “多谢陛下赞赏。……只是悟明是贫僧的小徒弟，是贫僧带领徒弟们往西天取经。”
  国王点点头：“噢——，竟是你带着她。”
  国王眼底的欣赏中，又多一份惊讶。
  “不怕你笑话，寡人说句实话，我原本想强逼你留下。可是听你这一席话，才知道你是强折不来的鲜花。”
  唐僧笑了笑，有些不知怎么回答。
  他诚恳道：“陛下，贫僧也说句实话。
  “叫贫僧渡您，……贫僧不是做不到，却实在是做不得。
  “若渡了陛下一人，就再渡不得众生。
  “舍大而取小，舍近而求远，南辕而北辙，实实在在有违贫僧出家为僧的初衷。”
  国王又叹了口气：
  “若非身在王位，国法森严，寡人真想跟你往西天走走。”
  唐僧大惊道：“陛下，江山基业，万万舍不得！”
  国王道：“不消人说，寡人自然知道。我开国的祖宗有旨在先，西梁的君王，至死不得踏出城邦一步。如有违反者，本支亲族一并废为庶人，逐出西梁，永世不得翻身。”
  唐僧瞪大了眼：“这是为何？”
  国王轻轻的摇了摇头，她从前也不明白这是为何，经此一遭终于明白了。
  在西梁国，世袭罔替的位置，有两个。
  一个是自然是君王，另一个是太师。
  太师家的女儿，经由老太师挑选，会在她们二十岁那一年遣出国去历练。
  十年之后，在成功归来的人里，择定下一任太师的继承人。
  新任的太师，要在余生负责监督君王、辅佐君王，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没有被选中的，只要出类拔萃，也能在朝中担任要职。
  历代太师一经上任，就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耀，连国王也要敬重三分。
  只要她不勾结外敌，哪怕桀骜不驯、忤逆君上，也可保一世荣华富贵。
  国家的政权，实际上也是由君王和太师共同执掌的。
  相比之下，做君王的似乎要悲惨许多。
  名义上是这国家最高的掌权者。实际上，非但没有像太师那般历练的机会，而且连王城的大门也踏不出去。
  国王年轻的时候也不能明白，先辈定下这样的规则是为何。
  对于王室而言，这不是自废武功吗？
  国王甚至想着，等自己继位了，定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国王和如今的太师，——当年太师还只是老太师家中众女之一，——两个人约好：等她们掌握国家大权，定要废除这些不合理的规则。
  后来太师就被送出城去历练了。
  等她再回来，就变成了和老太师一般顽固不化的模样。
  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国王很生气，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但经过和太师共同执政时，天长地久的相处，她才渐渐猜测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每一任太师的继承人都要去外头的男国呆上十年？
  为何有那么多女儿再也没有回来？
  是生是死？
  是被富贵迷了眼，还是被美男勾了魂？
  为什么历经千辛万苦回来的女儿，都忠心耿耿的维护祖宗的规则、维护立国的初衷？
  答案只有一个，外头的日子，大概率不好过。
  君王禁止出城，出城即废位，是为了维系女国血脉正统。
  太师必须出城，是为了居安思危。
  国王一度觉得自己的痛苦很多很多、束缚很多很多。
  可太师却对自己出城嫁作人妇十年的经历，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她才渐渐明白，真正不自由的人，远在女国之外。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受苦。
  国王想：唐御弟的隐忍，应当与我相似。他背负了普渡大唐的期望，我背负了安定西梁的理想。
  她隐忍。
  他亦隐忍。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国王从漫长的回忆中抽出思绪，道：
  “寡人与你，也算相谈甚欢。”
  唐僧轻轻点头：“贫僧亦有此感。”
  “可惜你是要前进的，寡人背负着家国的重担，却寸步难行。咱们两个，注定是有缘无份。”
  唐僧道：“难能有缘相聚，何必贪心求份。”
  国王轻轻招手，女使就上来倒酒：“御弟哥哥，请。”
  唐僧端起酒杯，向国王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国王又斟一杯，唐僧又饮。
  国王欲再斟，却被唐僧制止了：“陛下，贫僧今日已饮三杯，需要节制了。”
  国王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