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弃在芒草中的镜子（二）

  放学后，我和林春可如水中的波纹般远离学校，走进了公园。
  刚刚出现的林春可脸上依旧挂着一贯的温柔笑容。
  而我此刻脑海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
  我到底该一脸哀痛，还是该面对她露出微笑？
  我该认真对待，还是随便一笑了之？
  更重要的是，就算我知道该怎么做，也无法真的采取行动。
  我只能紧咬下唇，默默凝视着她。
  “……啊～看来被冬默说出来了～”
  隐隐泛光的路灯照耀着我们。
  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林春可像个被恶作剧作弄的小孩子，轻轻笑了出来。
  “不过，到了这步，也没法再隐瞒了吧。这也怪不了她～”
  “……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干渴的喉咙问道：
  “你居然会消失……难道真的没有误会吗……？”
  全身冒冷汗直流，我知道这是紧张的一贯表现。
  手脚也有些颤抖，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瘫倒。
  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吧！
  那只是假笑吧！
  这样的回答我如愿以偿地期待着。
  然而──
  “……嗯。看样子没错～～”
  ──果然，我病倒了～～
  ──我的灵魂要裂开了～～……
  林春可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仿佛接着还会说些无厘头的话：
  “我能出现的时间好像只会越来越短，最后就这样消失不见。”
  ＊
  “──其实……这本来就是早晚的问题……”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放学后社团办公室里，林冬默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看起来极度混乱的她，嘴唇微微发白，断断续续地说着。
  “因为我家的问题在去年……解决了，让我成为双重人格者的理由也随之消失……所以，时间变短了……人格调换的时间……”
  “……啊，原来如此……”
  看到林冬默失去冷静的样子，我心里微微动摇，呆呆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具体计算，但我隐约感觉到她们的调换时间在缩短。
  “当我刚成为双重人格者时，调换时间是211分钟……刚认识你时是一百三十一分钟……上次出游之前已经更短……只剩下108分钟左右……”
  “……居、居然……变短了这么多吗？”
  听到这些具体的数字，我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我有一个明显的预感……那数字就是某种事物的倒计时。
  果然不出所料──
  “当这个数字逐渐减少……调换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变成零时──”
  林冬默说着紧紧抓住裙摆。
  “──双重人格状态就会结束，春可……就会消失……这是我听说的……”
  ──大受震撼的我两眼一黑。
  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形，甚至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她居然说林春可会消失，这可是一条生命。
  “……真的假的？原来一开始就……这样？”
  这样的结局简单明了又残酷无情。
  我从未料到原来有这样的未来在等着她们。
  出自林冬默之口的残酷结局，似乎也伤到了她本人。
  “……我问过很多次了。”
  她继续说道，声音抖得非常厉害。
  “我向主治医生确认过很多次，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结局……因为人格分裂本来就是不自然的事情……迟早会结束。一旦原因消失就会结束……医生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
  “……所以，我才会这么想，希望春可……能好好度过自己的人生。”
  林冬默握紧裙摆的手上多了几分力量。
  “我希望她能享受人生，交几个朋友……或者谈谈恋爱……即使时间不长，我也希望她能幸福地生活，但……那孩子却想要隐藏自己！把自己伪装成我！更重要的是，她居然认为自己不该存在……无论我劝她多少次，跟她争论多少次，她还是一直……一直……”
  第一次听到的真相，逐渐解开了我心底一直压抑的疑惑。
  林春可想要扮演林冬默，而林冬默表现得对此并不太在意──原来这背后有难以置信的理由。
  她们在去台场的前一天吵架，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思维差异。
  ＊
  “……那、那你说想做‘一贯的自己’是怎么回事！”
  突然浮现的疑惑让我忍不住大声说道。
  “你说过吧？只要你跟冬默的差异变小，人格就会合为一，所以你才要扮演冬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错──在我第一次跟林春可交流的那一天，她不是这么说过吗？
  她说因为想做“自己”，所以才会扮演林冬默。
  她说她要为此隐瞒自己的存在。
  正因如此，我才会对林春可产生友情……
  如果林春可迟早会消失，那这些话又算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你。”
  林春可低声道，随后低下头。
  “我说想做‘一贯的自己’是真的。但是……我说如果我能变得跟她一样，人格就会合二为一，是骗你的。对不起，我担心真相会吓到你，怕你会因此与我保持距离……”
  她说完，慢慢抬起头看向我。
  “对不起，我骗了你……而且还让你帮我做这些事情，真的很抱歉……”
  ＊
  “──但是，离变成零还有时间吧！”
  即便只有一点点，我都想要寄托希望。
  我声音有些发颤起来。
  “既然去台场的那天还有108分钟，那就应该还有时间吧！春可应该不会马上消失吧！”
  “……没错。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林冬默紧咬下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
  “医生也说过……应该还有几个月……长一点的话，或许还能撑上半年……”
  “那为什么你说春可马上就要消失了？”
  “你有发现时间变短了吧？就是那孩子出现的时间……”
  “嗯……”
  “那是因为……”
  说到这里，林冬默的声音抖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因为在我们心中……有某种想法变得太过强烈。”
  “哪种想法？”
  面对我的问题，林冬默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不敢看着我，轻声说道──
  “──否定……春可的想法。”
  ──仿佛被人揍了一拳的冲击袭遍全身。
  否定林春可──
  这样的想法在她们心中太过强烈──
  换句话说……
  就是林春可否定林春可──
  林冬默也在否定林春可──
  “在此之前……我一直告诉她：我需要你，我希望你得到幸福。不论那孩子如何否定自己，我都会不断否认她这种想法。”
  “……嗯。”
  “可是……可是……现在却不是这样……所以，再这样下去，她最多只能再撑几天……已经几乎没时间了……”
  “……冬默……”
  我的声音如同从远方传来。
  既没有现实感，也没有真实感，仿佛在噩梦中徘徊。
  “其实你很重视春可吧？你希望她一直在你身边，对吧？”
  “……嗯。”
  “……那么……？”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拿小刀刺向别人一样。
  在明确感受到自己深深刺伤林冬默的心时，我忍不住问道：
  “事到如今，你为何……又会否定春可的存在？”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这个少女在谈论林春可时流露出怜爱的神情……
  不惜说谎也要保护林春可的她……
  为什么──要否定林春可的存在？
  然后──
  “……我不能说！”
  林冬默的反应让我感到畏惧。
  “我不能说！那种事情我绝对不能说出口！”
  她突然流下巨大的泪珠，抱住自己。
  不知是恐惧还是焦虑，她悲痛地皱起脸。
  ＊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我在长椅上抱头苦恼。
  从嘴里说出的，是比自言自语更为沉重的情感宣泄。
  “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经历这种事情？”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了。”
  林春可露出关爱的微笑──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依然在顾虑我的感受。
  “诞生后没多久，我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消失。毕竟我存在只是为了保护冬默，而这个任务已经结束，无可奈何……”
  “怎么会……你竟然说这是无可奈何……”
  “……啊！还有，有件事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冬默真的很重视我，从我诞生到现在，她都比我还要烦恼。她不断向医生打听解决办法，还读了各种书籍进行调查……当她知道这是双重人格时，还舍弃了以前的名字。她真的是努力不懈，我非常感谢她。”
  “……等、等一下，你说她……？”
  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我忍不住问道：
  “舍弃了名字……这是怎么回事？”
  “嗯，冬默觉得我们是不同的人，继续用以前的名字有点奇怪，所以提议分别用冬默和春可这两个新名字。”
  “……咦？也就是说……”
  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为了搞清事情，我问道：
  “林冬默这个名字……不是你们户籍上的本名吗？”
  “嗯，没错。我刚开始也是反对的。毕竟主人格终究还是冬默……我不过是突然从她体内冒出来的存在。我劝过她继续用原来的名字，但她非常反对……”
  “……那么……你们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眼前的林春可──感觉像是不同于以往的另一个人。
  她的过去令人难以想象。
  她是个明知自己终将消失却依然坚强活着的女孩。
  而我竟连她的本名都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希望自己至少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把她的存在牢记在心。
  然而──
  “……对不起，我不能说。”
  林春可像是发自心底感到抱歉般轻轻咬住嘴唇。
  “因为这是冬默决定的……只要我们还是两个人，就不会使用以前的名字。对不起，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可是……”
  “……原来如此。”
  被独自抛下的感觉让我无力垂下肩膀。
  最终──对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朋友”，并不是家人或其他重要人物。
  “我们已经告知学校所有事情了，无论是双重人格，还是各自的名字。不过，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只有校长、副校长、保健老师、学年主任……还有张玥老师。尤其是张玥老师，她经常暗中帮我度过难关……”
  听完这些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玥老师今天的反应那么快。
  正是因为知晓一切……她才能如此准确地从旁协助吧。
  “对不起，是因为我们的事情，才把你卷入到这种沉重的情况中来……”
  “那种事……那种事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
  ──难道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我赶紧闭上了嘴。
  林春可露出的已经接受一切的表情。
  那微笑甚至给人一种慈爱的感觉。
  可是──她绝不可能不难过吧。
  面对自己将要消失这种事实，这个软弱的女孩不可能一点也不难过吧。
  ──这也无可奈何。
  在能够这样想之前──林春可到底哭了多少次呢？
  而我此刻不在她身边，无法陪她一起面对即将消失的命运──我没有资格对她的决心说三道四。
  “……既然如此！”
  我下意识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至少别继续隐瞒双重人格的事情吧！你就以自己的身份度过剩下的时间不好吗？你根本不需要再扮演冬默吧！”
  林春可抬头凝视着我的脸。
  她的表情让人意外地──冷静而安详。
  “不管是吴小晓还是李怀寒……甚至是其他人，肯定都会接纳你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告诉大家真相吧！”
  “这……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大家都会觉得困扰吧？如果他们把我当成朋友……在我消失时，他们可能会很难过，不是吗？”
  “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再说……”
  我果然无法接受。
  我不希望林春可就这样消失。
  我希望她不要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消失。
  “……你已经告诉我了吧！你已经告诉我双重人格的事情了吧！既然这样，告诉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你说得对，我已经告诉你了。对不起，我可能有些自私了。”
  “……自私？”
  “嗯，没错。”
  林春可将视线移向下方，微微一笑。
  “因为……其实我这么想。我希望当我消失的时候──你会因此感到伤心，并感到难过。”
  伴随着沉重的痛楚，心脏猛然一跳。
  泪腺差点决堤，但我拼命忍住了这种感觉。
  “我希望自己消失后你能一直记得我，偶尔因为我而感到寂寞。如果你能一生记住我，我会很开心……光是这样，我就已经很幸福了……”
  ……我一直以为春可是个好人。
  这个女孩似乎缺乏危机意识，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这让我心中难以释然。
  “所以，我希望能和你接吻……”
  “……为什么？”
  “如果我们接吻了，就能让你留下终生难忘的伤啊……对不起，我竟然想伤害你，真是个不够格的朋友呢。”
  ──我已经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我无法阻止她，也无法说服她，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结束了。”
  “……结束什么？”
  “朋友关系。”
  ──我终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不能继续给你添麻烦了。你应该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待我了吧？不知道该怎么与我相处吧？”
  我发不出声音。
  “啊，你不必为我担心。虽然很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光是有之前的回忆就够了。”
  我依然无法发出声音。
  “书彦同学，我很感谢你。多亏了你，我过得很开心。”
  说完，林春可站了起来。
  “不过，我们该在此道别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接着她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再见。”
  转身的她，走出公园。
  背影越过转角，消失在建筑物后。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还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
  ──然后，在那之后的第三天。
  早晨开班会时……
  张玥老师一脸忧郁地低着头，对大家说道：
  “──林冬默同学，这个星期就要转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