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镜花水月

  ‘涂山红红’抱着少年来到天渊前，柔荑轻抬，抚摸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上。
  “滋～”
  触电一般收回直冒黑烟的手，它低下头，绿眸满满的都是疑惑。
  有点疼…好熟悉的感觉。
  抬头，歪着脑袋看向另一边风雪化去、绿草三三两两从地里冒出，旭日高升下一片生机的大地，罕见的陷入了沉思。
  不能过去，会死的……
  死？
  死是什么感觉？
  女人的声音在它脑海中回荡：‘那就再也看不到这个美丽世界了。’
  它回首看了眼弥漫着诡异的世界，身后的尾巴几欲垂至地面。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美丽，还有……
  它敛眉回头，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毅然一跃。
  滋滋——
  无视穿过屏障的痛苦和浑身上下散发的黑雾，趁着力量尚存，它快速飞过尚且羸弱的气流，瞬息之间，一个趔趄跌在天渊另一边的世界……
  “噗通！”
  尾巴寸寸消散，断剑‘当啷’落地，因着身上无力，怀里抱着的顾应咕噜噜往前滚到它三尺之外。
  它亦是仰躺于地，身上的黑雾渐渐淡去，腰间的铃铛‘叮’地一声砸倒小草，发丝散落一地。
  迎春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是要抚平人们心中的伤寒……
  过了一会儿，恢复如初的‘涂山红红’手指动了动，随后，撑着手侧坐起来，昂首望天。
  似是太阳太毒了的缘故，它朱唇轻颤，眼尾扑簌簌滑下泪水。
  它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它，是有感情的。
  那个对它凶巴巴、实则经常会悄咪咪带肉食给它的男人死去时，它是有伤心的，数日不食，给本就伤心的女人担心坏了……
  女人死的时候，少年没哭，它先哭了。
  再也没人会把它抱在怀里顺毛，一脸慈爱的摸着它的下巴。
  那一刻，世界都没了色彩，像是黑白……
  还有那个少年，它的弟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没人在等它了……
  “唔……”
  它想哭，可是太久没哭，嘴里呜呜咽咽的哭不出来，只是一昧的落泪。
  泪水打在岩地、裙摆，娇躯轻轻颤抖。
  哭着哭着，它顿感大限将至……
  “是了，我当年就要死了……”
  ‘涂山红红’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在附近的妖王们发现前拾起断剑，走到顾应跟前，咬着银牙把他扶起，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拖着他踉跄前行。
  这个与她弟弟一般大小的少年不能死，他不能死……
  “叮铃…铃…叮……”
  力量全无的‘涂山红红’走的很慢，就连以往的狐形都变不回去，算是唯一的遗憾吧。
  好消息也有，那些妖王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根本没发现他们。
  走着走着，晨时的太阳行至当空，‘涂山红红’拖着顾应来到了一片小湖泊前，放开躺平、俯身蹲下，捧起一把水，闭上眼洗了洗脸。
  感受着面上的冰凉，它睁开绿眸，望着水中清澈的倒影，不自觉的眯上了眼，眉目如画，低喃道：“我回来了……”
  怔了一会儿，已然恢复了不少力气的它把顾应拖过来，抱在怀里，空着的手沾沾水，低头欲为他洗去脸上的血与泪。
  突然，它顿了顿，自语道：“怎么？不好意思？先前可不见得你拒绝……”
  “我看看……不让看？那就不看嘛…真小气……”
  “我跟你说欸，他心中所求之人有好几个呢，除了你，个个都是认识了很久的那种。”
  它动作轻柔，细心的为怀中少年拭去血渍与泪痕，口中絮叨不断：
  “不过，他最想见的却是认识还没多久的你，貌似……”
  ‘涂山红红’狡黠一笑，话音一转，“他喜欢你哦～”
  下一刻，‘涂山红红’接触到少年面庞的柔荑猛的缩了回去，脸上也浮现些许红晕，与它眼中的灵动颇为不符。
  “哎呀呀～害羞了？那还擦不擦？”
  话落，它重新取回了控制权，继续为少年收尾。
  很快，少年称得上俊秀的面庞露了出来，只不过，颇为消瘦，平白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脆弱。
  ‘涂山红红’眨了眨眼，抚摸了一下，继续笑道：“你瞧瞧，多好看的一个小家伙，你也不吃亏……”
  “诶诶诶！你干嘛！我不说了就是……”
  ……
  待至月明星稀、晚风微凉之时，顾应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在一片黑暗中自讽：我又没死？
  呵呵，这运气…没谁了……
  不对！
  他突然坐起身，捂住渗血的右臂衣袖，看向一旁，哑声道：“你…是谁？”
  坐在他身旁不远处，蜷缩着身子微微抬首仰望天空的‘涂山红红’回视灰眸，笑道：“我？我就是涂山红红啊。”
  声如银铃，悦耳动听。
  “……你…不是。”顾应语气中带着些警惕。
  虽然气息没变、声音亦是如记忆中一般干净清澈，可，直觉告诉他这人不是涂山红红！
  ‘涂山红红’眨巴眨巴眼，脑袋一歪，“那你先前为啥不反抗啊？”
  少年明了，别过头，微红着耳垂厉声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却，颇有股色厉内荏之意。
  那时他明知这人不是涂山红红，可，恍惚间好像真的是她，也不对……
  他迷茫了。
  “唔……没意思，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让她跟你说吧。”
  在顾应听得一脸懵逼的时候，‘涂山红红’眼睛一睁一闭，像是换了一个人，呼唤声带着些许尾音：“顾先生……”
  闻言，顾应心神一震，看向她，完全搞不清是什么情况！
  这种感觉…真的是假的吗……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涂山红红’轻挠了挠头，无奈道：“我的话，应该算是涂山红红吧……”
  “它说，我是你记忆中的涂山红红，准确的来说，是拉出的一个…片段…是这个样吧？”
  最后一句话不是对顾应说，而是问的它。
  ‘涂山红红’顿了顿，柔声续道：“差不多就是这样，我的记忆只持续到你要走的那个晚上。”
  其实，她也不太能接受自己现在的状态，按着它所说，过了今晚，她们就要一起散去了。
  不过，不太差就是。
  她望着面色慢慢平静下来的顾应心疼道：至少还看到了那么一面的顾先生，脆弱的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她眉眼一弯，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好在，现在顾先生还好好的坐在这。
  自知‘大限将至’的‘涂山红红’像是卸下了心防，一言一举都显明亮艳丽。
  反观顾应则是沉默许久，方才道：“……我明白了。”
  他还是不太信……
  “顾先生，你当时持剑走进来的时候真的很冷漠，我现在都记得……”
  “你睡觉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乖诶～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放荡……”
  “还有，眯眼的样子我真的不太喜欢，不好看……”
  “还有还有……”
  ‘涂山红红’舒展双足，动了动粉嫩的脚趾，笑意嫣然，“约会楼的姑娘，有我好看吗？”
  即便有着涂山和小道士之事，可现在的她，仍只是个少女罢，会跑到顾应那寻求慰籍陪伴，这不是凤栖能给的感觉……
  顾应闻言一声不吭，捂着脸别过头：“……”
  坏了！这似乎是真的！
  那他先前那副模样……嘶……好丢人……
  仿佛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涂山红红’挪到他身旁，吐气如兰：“顾先生，你真的喜欢我吗？是什么时候？嗯？能说说嘛！”
  顾应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他？喜欢涂山红红？开什么玩笑！
  “我…不…”
  明明瞎了眼，可他恍惚间好像能看到女子一脸期盼的模样，于是哽了哽，放下手看向她，尽可能的不磕巴道：“我可能…是…喜欢你的吧？”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不明白喜欢该是什么样子，就是有时候会想她，想看看她，见她……
  “噗～”
  “意思就是可能喜欢我了？”
  ‘涂山红红’嫣然一笑，绿眸与灰眸四目相对，闪着荧荧微光，煞是动人，“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觉很开心呢？”
  或许是意识一转就到了顾先生身前，她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情况？顾先生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的眼睛，他的手……
  这里又是哪！！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顾先生。
  不是一个似如长辈的顾先生，而是一个叫做顾应的孤寂少年，满身死气。
  极致的悲伤，极致的哀呦……
  在望向她的那一刻，不待她心颤，少年的泪便倾泻而出，止不住的下落。
  她想，她应该‘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幕了，也忘不了那一刻的万般心绪和他眼中的伤心思念……
  顾应捂着右臂，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才相处多久，涂山红红怎么看待他的他都不知道，况且他心中尚且没有答案，如何作答？
  “顾先生。”
  “…嗯？”顾应低低应着。
  “请你不要喜欢我，好吗？”
  顾应一怔，埋头紧手，袖袍上已经凝固的血块红了几分。
  见状，‘涂山红红’再次挪过来，把手按在他的左手上，与他松开，心疼道：“别这样，会加重伤势的。”
  心乱如麻的顾应抿了抿唇，在她收回手的时候把左手抬到发后，解开发绳，欲蒙上眼。
  他的眼睛像是见不得强光，刺痛刺痛的。
  ‘涂山红红’适时出声，声音温柔似水，“我帮你，好吗？”
  顾应愣了愣，闭上眼，道：“……好。”
  因着侧身不利，‘涂山红红’索性起身跨到他身前，弯下腰，敞开发绳穿过他的发丝交织在脑后。
  鬓见青丝垂落在顾应的鼻翼上，痒痒的，香香的……
  ‘涂山红红’一边低头望着他的脸一边打绳，脸上挂着一抹得逞的微笑。
  嗯…顾先生真的好好看…趁着我还‘活着’……
  绑好，她微红着脸，蜻蜓点水般颔首吻在他干裂的唇瓣上……
  顾应：“！！！”
  一触即分后，‘涂山红红’一个轻跃踩进湖泊水中，发出‘噗通’的响声，背着手轻笑道：“顾先生！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喜欢上涂山红红！”
  涂山红红身上的包裹太重了，以顾先生的性子几乎…不，是不可能与她在一起的！
  若非阴差阳错，她也不会对他有着些…喜欢。
  顾先生的细心，顾先生的温柔，顾先生在她面前露出的另一面，顾先生的那一眼……嗯，总之就是有点喜欢！
  她才不管那么多呢！
  小粉说得对，她既然有点喜欢，那就要说出来！
  反正都要死了！
  “你…我……”顾应嘴唇张合，心头狂震，不知怎的，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化在腔中，甜甜的，慌慌的。
  就连拂在面上，吹起脑后发丝发绳的春风都是暖洋洋的。
  ‘涂山红红’颦颦玉立，眼尾轻扬，一脸温柔地看着他。
  铃铛青丝跟着春风起舞，连带着蔓延至玉腿处的湖水一起，碧波荡漾。
  顾应起身，颤抖着左手迈足想靠近她，同时，小心翼翼地说着：“能…抱抱我吗？”
  叮铃铃——
  香风扑鼻间，铃铛轻巧的掀飞，响彻在他的心中。
  ‘涂山红红’抱住有着僵硬的少年，俏声道：“顾先生能答应我三件事吗？”
  “无有…不允。”
  “不许去找楼里的姑娘，尤其是那些约会楼的！反正我现在不想看见她们！”
  长得就那样，还跟顾先生上床，不要脸！
  “好。”
  “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你们人类本来就容易体弱多病。”
  “…我…会…”
  ‘涂山红红’松开，食指上前止住了他的话语，瘪瘪嘴，“算了，还是喝吧，少喝点，一定要注意身体。”
  顾先生本来就没什么了，再不给他喝酒，还不如……呸呸呸，顾先生不许死！
  顾应用左手轻轻握住她的食指，心头一暖，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最后，不许喜欢涂山红红！”
  ‘涂山红红’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些无奈。
  她不知道该怎么让涂山红红喜欢上顾先生，就像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来一样。
  “我…我…”
  顾应语气慌乱，微微颔首，我了半天说不出话，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利索，思绪几乎一片空白。
  ‘涂山红红’见状，凶巴巴道：“就当你默认了！不许说话！”
  顾应垂首，有些委屈，“……好。”
  呀～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涂山红红’笑着把脸颊贴在顾应的胸膛上倾听他的心跳声，心中已有了答案。
  顾应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脑子疯狂运转，结果就是：俊秀的面庞前所未有的通红。
  就这般，二人静静地抱在一起……
  片刻后，‘涂山红红’忽的抽身后撤，纵使有万般不舍。
  顾应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白，一个踉跄差点跌在地上，伸长了手臂，急声道：“等一下！”
  “顾先生……”
  “忘了和你说，我已经没时间了。”
  ‘涂山红红’轻掂足尖，立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最后一次笑笑，极尽温柔，“我们…再见了。”
  水面上，红衣倩影被一团粉色的光芒包裹，随后，寸寸散去。
  宛若镜花水月，一瞬春风。
  少年跌跌撞撞的冲进水中，在女子消失的地方胡乱抓着。
  水中四溢的血色、面上后知后觉的悔恨……
  活像只才反应过来，正垂死挣扎的野兽……
  ……
  我…喜欢你……